番外四:杨太傅 (第2/2页)
“但老师,所谓政统与道统之争,归根到底,束缚的不过是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罢了。千军万马挤过了功名利禄的独木桥,不阿上,不媚主,又何来施展的空间?苦心向上钻营数十载,又还剩多少人,记得一开始究竟为何出发?” “说得对,这就是现实,也是几年、几十年、甚至几百年的未来。但或许,并不是最后的未来。当然,那些未来确实早已与我们无关。” 看着自己的得意门生,杨太傅说话温和而凝肃。 “我们无法改变跪着的姿态,但依旧能尽自己所能,去看清,去廓清这个世道。臣已尽力,殿下既然有心,也当尽力。” 尽力啊。 若昭凝噎。她现在开始着手做的,方向正确么?算是尽力了么? 好像还是没有答案。 杨文琏看着她不说话的样子,知她聪慧又极有主见,宽慰她似的笑出声。 “实不相瞒,殿下,臣已向陛下乞骸骨,再过几日,便要告老还乡了。” “老师!” 自觉失态,若昭忙稳了稳心绪。 “您也要走了么?您当初教导我们,靡不有初,鲜克有终。辞去太傅一职,就是为了编纂法令。如今新法未成,您这算……” 半途而废? “老啦!” 杨文琏难得咧开嘴笑了,说了这么久,他终于想起来喝了口茶,“上年纪了,学生也教不好,法令也编不好。可不是老了么?” 他再宽慰道:“殿下如需回长安,臣弟仍在朝中谋事,臣会拜托他好好照应殿下的。” 杨文琏之弟,时任刑部尚书杨文珽,一墙之隔,就住在开化坊。若昭知道杨家两位老爷子,既是亲兄弟,又是师兄弟,难得的兄友弟恭。 只是…… 杨文琏看若昭还是不说话,想到她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孩子,耐下心来。 “老臣其实已无任何东西教给殿下了。除了听说陛下有位皇子——不过也只是听说罢了,行三,也是个读书的苗子外。义宁长公主和殿下,是臣教过的,最得意的两个学生。如今义宁殿下远在北燕,已经有了自己的路要走。而殿下的天赋和勤奋,在同辈人,甚至上辈、下辈人中,都属实罕见。加上殿下这些年走遍关中,遍历民间疾苦,见到的人情世故不少,论见识,论抱负,更当在殿下几位兄长之上。
“只是你所见的东西太多,亲身经历的却很少。所谓阅历,阅是足了,但历却远远不够。” 杨文琏看着这个十五岁的少女,眸间虽有戚色,但神思始终安宁坚定。有些话犹疑良久,此时不说,好像也没有时候能说了。 他言辞缓缓。 “既然你有济世救国之志,又刚好生在皇家,有普天之下绝大多数人所不具备的条件。历练到了,或可成为下一个武皇,按照你设想的方向走,也未必可知呢?” 若昭眉心一跳。 这就是老师的期望?成为第二个武瞾皇帝么?上千年来空前的一位女皇? 她忙抬手行礼。 “历练二字,学生铭记在心。只是老师,” 她也一顿,亦言辞恳切。 “我既无建功立业之心,更无扬名天下之志。武皇十四岁入宫,登基时年已逾花甲,其实不过是拿着男人的准则衡量自己。更何况把自己几十年的大好人生,浪费在和一群女人的漫长斗争中,就算一腔雄心壮志,早就被磨了个干净。恕我,难以认同。” 见杨文琏不说话,若昭继续道: “我虽是个女子,加上腿脚不便,有很多事确实做不到,就连站起来这件事也没办法做到。”她苦笑,“但我总还能去做别的事情,利用女人的身体,利用我现在可以利用的一切,做到甚至很多人,都做不到的事。” 譬如,她不必为了功名利禄,裹挟在庸庸碌碌的人潮中汲汲于富贵,屈从于天子一怒的yin威。再譬如,因了断了的腿,因了不可能的人,她早就做到断情绝念。既然她已不再是她,挽救日渐衰颓崩溃的李唐,还天下万民以安居乐业,碎了这条命,总还能接近一些。 细细端详她一闪而过的决绝,杨文琏苦笑。 果然,这丫头早就有自己的想法,怪他替他想多了。 “殿下,臣从不怀疑殿下的心志和能力。臣也算是明白了,殿下此来,不过是想找臣寻求信心。臣对殿下,向来很有信心。不过也允许臣,最后倚老卖老一句。” 杨文琏看着满室陪了他大半辈子的古卷书册,忽觉数十年的时光匆匆而过,一切回到原点,又阴差阳错。 “江湖险恶,朝堂更险。年轻人,最难懂的词就是‘中庸’,总想着一条道走到黑。执念放不下,万事万物总想求一个因果—— “可知这世间,没有解决不了的事,也没有能真正解决的事。” 所以万事不妨看开一些,慢慢来。人还在,总有希望。 忽地一时悲戚上涌,若昭只觉整个人被掏空了一般难受。大概一生能和她说前路艰险,慢慢来的人,一个一个,终究要离她远去了。 “我知道的老师。可是学生总觉得时间不够了。我的时间,大唐的时间,都快不够了。我读《韩非子》,读太史公的《老子韩非列传》,才知道韩非是世间一等一的可怜。原本是王公贵胄,又身负理想才学,如能报国,该是何等庆幸。只可惜他出生的时候,韩国已无药可救,空负一身才学,空有一腔热血,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敌国实现自己的学说。” 她长叹。 “家国之忧,为政理想,这两件事,皆重于生命,到头来这两桩心头事撞在一起,连带自己,一并撞了个稀碎。 “韩非找不到自己的君主,但是,我可以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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