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六十七 空镜影 烟花乱(四) (第2/2页)
所有的确定无疑之前,又有过一场怎样的猎杀与屠戮,顺理成章铸成了一个十岁女孩命运之中的悲苦与炎凉? 小满一定不知道,而空镜一定知道——风雪之中如似天人的鲜衣怒马,救离女孩脱离冷寒高高在上的先生,便是只手缔造满门血案的执刃杀客,从此将孤苦与悲凉强加在懵懂女孩身上的罪魁祸首!是他,给了她残酷与破碎!当然,他还应该给她死亡,就像他轻描淡写之间便剥夺了女孩全家性命那样。一刀,或一掌,抑或借助漫天风雪的力量,只要未曾向她伸出那只手,她便必然被覆盖无暇外衣的残酷世界淹没。 可是他没有。因为他贪恋了女孩眼眸之中纯白的无暇,天真干净,美过漫天雪花。 像曾经的西迎。 像曾经的他。 只要他永远不说,小满便永远不会知道。爱上自己的仇人,算不算他馈赠小满的又一股莫大悲伤? 他不知道,亦不敢追究。今时今刻,他只想找到小满,在这太湖繁华岸,从此绝尘而去。他甚至愿意背叛——那个曾经如他一般,将一个孩子救离死亡的大人。 好吧,就这样一生一次的回忆。所有的前因后果便在这寂寞空屋,让他心无旁骛的理清楚,而后决断。 追忆,直到十八年前,西迎离家那天。 暴雨侵袭,天地无声。 西迎的所有神经已麻痹,丧失感官,空虚走在泥泞路上。看不见,听不到,周遭似乎埋伏无尽嘲笑——弃他而去的空镜猫、死寂破碎的家他一手缔造。 于是,他没有像最初遇到空镜时那样,猫儿以优雅的姿态,躲过呼啸的马车,飞溅的泥土亦不曾沾染到它的身上。可是西迎迎面走去,却视而不见,惊慌的车夫躲闪不及,挥动的缰绳拉停不住散乱的马蹄——于是,行尸般却悲伤的西迎被理所当然的撞到,飞到两丈外的地方,手臂受伤,鲜血流淌——于是,这似乎是西迎所选择的死亡。
不敢多事的马车逃逸远去,夹带西迎听不到的骂咧之声。而西迎却突然微笑,没有疼痛,冥冥之中,他仿佛看到,曾经那个完整的家,虽然掺杂强迫、欺骗与背叛,却表面风平浪静并无间隙,一直维持的很微妙。而西迎又突然流泪,不为疼痛,只因他亦有后悔,是他故意留下的那颗玉扳指破坏了其间一直奇迹般苟延的平衡。像静止的天平,一方空荡,一方被他强加重量。于是,重的一方跌落,而轻的一方未必能上天堂。而因带动,整座天平轰然倒塌——这本就是附带残次伤痕累累的天平,承受不住任何重量。 西迎终于懂了。可是一切晚了。可是后悔之后却也并不再那么后悔了。 眼泪被雨水混淆,就这样,闭上眼睛,安静。等死亡。 然则却没有预期之中的景象——三口团聚,在一个分不清地狱天堂的地方。苍天未想送他一个奢侈的死亡。 因为他看到一个苍天般的男子,在倾斜的雨水与雷声之中,不动如山。就那样静静默默望着,西迎如凋谢的花朵再次饱受风雨摧残。 西迎睁大眼睛终于看清,混沌的风雨冲刷天地的怨灵,却没有一丝水迹浮现在男子的衣上以及脸庞。疯狂的雨点在男子身边,似乎回溯天上。西迎终于信服,是神仙降临,在他的身旁。 渐而模糊的意识中,西迎努力听到男子这样问道,“你愿不愿意跟我走。”而后有一只手,蓬生着饱满的黑色温暖,在西迎的眸前。 而也有迟疑,却终归不敢反抗,或者说他甚至不能违背那一只手的救赎。于是,他流血的手臂顺理成章地抬起,费劲所有气力,勉强坠落在男子的手上。像是击掌了一样,有细微的声响。 便也就是这样。 空镜的开始,西迎的结束。 空镜与大人的相遇,以及小满与空镜的邂逅,两道完全不相关的场景竟有无数相似之处。而最大讽刺莫过,两个家破人亡,皆是他一手造成。若是他曾扪心自问,他定然亦会感叹,他便是与生俱来的灾星,在风雪暴雨之中,带来无以回复的劫难。 可是这样,或许也好。抽丝剥茧,他至少收获了生命中两个最珍贵的人,他供奉如神的大人,以及将他供奉如神的小满。 除此之外,他还用所有的破灭换得,最鬼神莫测的无情诀,以舍弃所有的情感为筹码,成为一面照耀他人复刻情绪的空镜子。他要用一生不改的忠诚,来回报大人曾经的收留——那只散发黑色温暖的手,是他记忆里最饱满的光芒,在模糊了视线的暴雨之中,凭空出现,永恒弥留。 可是大人还说过,那是他听过的最语重心长的一句话。 他记得分明,大人表情平静,天空之中有并存的乌云与太阳,大人这样说,“如果有一天你寻到了自己的所爱,那么无情诀便不攻自破。当无情诀有了破绽的那天,吾允许你离开。” 空镜固执的以为这一天永远不会出现。而现在他终于知道,自己错了。 错得甚至忘记了流连。 他愿意离开,权当背叛,权当收下大人所赏赐的成全。可是,那个真正破了无情诀的人儿却不在,空荡的房间与院落,昭示了一场无言的离别道白。 烟火结束,万物归寂。仅剩动向的是一颗落下的泪。西迎?空镜?分不出是谁。 泪落的地方,染尘的桌脚。那不大不小的地方,有发簪刻下的密密小字一行。 “先生,小满等您。” 为此一句在所不惜。哪怕山重水复,天高路远。哪怕荒芜所有光阴与荣耀。哪怕再也看不到繁华的烟花。 他亦要找到,眸中眷恋的美景良辰无暇依旧。
上一页
目录
下一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