眼睛 (第3/3页)
论起来难免较真,而只接收到片面信息的他们又难免不知故事之因果,人物之个性,更别说一些一般人根本不会注意到的语言细节,故而那般的交谈又多少有了鸡同鸭讲的嫌疑,任谁人也不能调和,只能嗯啊喏唯地敷衍过去,表面上一团和气,实际上意趣索然。每及此时,我又忍不住蒙起双眼,闭上唇口,一言不发。如果无言以对的对话带给双方的只有无法跨越消解的隔阂,那么不要也罢,反倒是省去了几两津液,省去了几眼心烦。那一刻我宁愿做一个盲人,看不见言笑间的勉强;我宁愿做一个聋子,听不见沉默的尴尬。想来是我没有眼力见儿,居然看不惯这稀泥和作一团的人间。瞎了?瞎了!
末了我想起一件小有意思的事情: 大学时候每周会有一两节公共课,教室并不固定,可能在一楼角落,也可能在五楼电梯旁,这是大学的惯例了。记不清是哪一周的时候,临时调了间阶梯教室上课。本是一堂平平无奇的思想政治教育课,上课的内容也是老生常谈的东西,然而这一堂课吸引我的地方是一副偶然而成的图,一副或许它的创造者都没有意识到的图卷。 一进教室,横亘大半面墙的青色黑板便引入眼帘,与垂臂而下的智能白板平分秋色。两个醒目的标志将承接无数候坐台下的学子求知的眼神,传承以知识,感染以精神。可是或许身处幸运而不自知,歪坐在椅子上的我对银白粉笔写下的、无数人用时间和精力求索出来的、被人视若珍宝的东西并不感兴趣,反而意兴阑珊得很。我无意点评老师努力准备的讲义,自然有人受益匪浅,只是那一刻,我的确头脑昏沉、睡意渐浓,便顾不得老师颇费唇舌的教诲,姗姗睡去。 低头一瞬,余光顺着压抑的天花板移到黑板,又挪到素洁如新的白墙。不过还没等目光腾挪到光亮如镜地板上,我便注意到老师身后墙壁上的一串脚印——老师鞋跟剐蹭留下的脚印。 师者为尊,这是全世界遵循的传统,遂讲台比地板高半尺有余,师长站立其上传道受业,学生静坐其下求知存疑。可长时间站立自然过于劳累,遂用于教师容放物品与教案的讲桌就成了最近的倚靠物,所以常会看到老师在辛苦之时双手拄住桌沿,借机微蜷缩双腿,那样斜斜置放的脚后跟自然会剐蹭到黑板下面的白墙,一些黑褐色的皮革摩擦印记便遗留下来。人一多,脚印也多,在有心人看来自然也就成一道景致。本是没什么故事的,只是讲的人不觉得假,听的人以为真了,便到处是生动的故事了。 那随意的一抹,像是脚上溅了泥土,只在纯白墙壁上轻轻一划,便婆娑出芦苇般的轻盈缥缈。一个,两个,一点,一点点,一片,两片,一片片……所有无意识点踩铺垫底色,描绘轮廓,勾勒筋骨,北方飞沙的黄泥渲染了这一副无名之作浑厚纯实的背景,我竟品出了几分妙手偶得的肃杀和绝穆,仿佛置身点染花卷一般地江湖。昨夜入梦而来的英雄情节正在此时入了这一个粗犷的意境之中,有血雨腥风,有铁汉柔情,有大漠粗砾的风沙,江南柔情的烟雨,有年前意气的鲜衣怒马,有老年退隐时的看破红尘,有执迷不悟的江湖男女。江湖,生气勃勃的江湖,便在我眼前这个巴掌大的地方跃然而上了。 望着这方寸之地的不为人知的故事,我脑海里没来由地浮出一些人的脸,想起一些引人发笑的事情,不觉中竟痴了,连下课铃都没有听到。 “怕是傻了,竟对着空气发呆。”我在学校里为数不多的哥们虎子拍拍我的肩说道。 “走一边去,你知不知道你打扰了未来最伟大的思想家睿智而深沉的思考,诅咒你今天中午抢不上rou吃。”我玩笑地说道。 而后我兴致冲冲地把我意外的发现介绍给虎子,希望能得到这家伙的赞同。可是这家伙果然不负我望地不懂欣赏,还自以为幽默地来上一句“果然是痴了,一堆乱七八糟的鞋印子都能让你神往了。来,快到哥的怀里来。让哥好好温暖你。”说着肥腻的大手就搂了过来。 我忙不迭地躲开,又好奇又好笑地骂道:“死瞎子,不懂欣赏,待我成名之后定要好好编排一下你这个趣味极低的死胖子……哎……哎……放开我……救命……我错了” 空荡荡的楼道里满是两个明显不算幼稚的人幼稚的玩闹声,此起彼伏。很多年后,我才发现像虎子那样的真性情少得很,多的是那些涂涂抹抹掩掩饰饰、实际拙劣不堪却又不愿承认的家伙。但却也明白了另一个孤独的道理:有些东西是只需要一个人懂得的,别人懂不得便懂不得,总不能强迫人家按着你的品味来。一个人懂得也好,省得一群人以为自己懂,实际上破绽丛生。 我没有不屑,只是不懂;没有嘲讽,只是道出了伪装的真容。于我而言,这便是瞎子的智慧了。 咦,做个白痴一般的瞎子,瞎子一般的白痴,好哇!
上一页
目录
下一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