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秋君子谈大义灭亲 (第2/2页)
州吁弑君自立,但未能和其民。当是时,宋庄公居于郑,宋殇公忌之。卫州吁为求宠于诸侯,以过往郑、卫相伐为由,邀宋殇公伐郑,正中其下怀。于是,宋、陈、蔡、卫联军伐郑两次,我邦公子翚亦帅军从之,却是未得隐公之命。” 有若心有所得,见左太史停下不语,便起身发问: “敢问夫子,隐公之际,君权便旁落于大夫了么?” 众人所处的年代,列邦君权多旁落于卿大夫之家。晋邦有六卿互斗,齐邦有陈氏专权,郑邦七穆尚存其六,鲁邦三桓各分邦政,卫邦有孙、宁之乱,宋邦有华、向之兵。列邦之中,似只有楚、秦、吴、越君权尚强。世道如此,不怪有若有此一问。 左太史微微摇头,喟然道: “非是如此。当是时,诸邦之权柄皆cao于邦君之手,未有今日政出多门之事。仲尼学春秋于我,几次叹息痛恨于宗周倾覆,由天子失政,至诸侯丧权。隐公时,天子虽失政于诸侯,诸侯却尚未失政于大夫。公子翚之自行其是,乃是因隐公之摄政未稳也。” 见众人皆是颔首以对,左太史复又继续开讲: “但以兵治乱,犹治丝而棼,卫人仍不从卫州吁。于是,卫州吁使石厚问计于其父石碏。 “石子曰:‘王觐为可。’石厚曰:‘何以得觐?’曰:‘陈桓公方有宠于王,陈、卫方睦,若朝陈使请,必可得也。’ “于是厚从州吁如陈。石碏使告于陈曰:“卫国褊小,老夫耄矣,无能为也。此二人者,实弑寡君,敢即图之。” 讲至此处,众人皆惊。左太史虽然依照惯例停了下来,却久久没有人提问。 左太史环顾众人,等了又等,见仍是无人敢疑他之言,只是无奈摇头,便要继续接着讲。 却是原宪不愿就此冷了场面,出言调侃: “卫太子谋其嫡母,我曲阜之中亦有半数国人以为其嫡母南子无德,卫太子之行无碍。石厚助乱臣弑君,亦是无德之人、不忠之辈,其父便可像今日卫太子一般谋之。”
有若却是觉着石碏之举不妥,见有人终于开了口,便反问原宪: “嫡母焉能比于亲子?” 原宪笑笑,没有接话。他本意并非是赞成石碏杀子之举,只是因为对南子恶感颇深,方才有了以上言语。 但冉雍听闻有若之言,却正色以对: “雍以为,石子为除乱臣而大义灭亲,是忠臣也。” 有若尚未回话,就听得公晳哀的哂笑不止: “如此大义,不要也罢。” 冉雍听罢作色,愤然道: “人人皆私,忠义何存?孔夫子于卫邦不能伸展其志,皆是此妇人干政之故。卫太子能大义灭亲,虽不能成,亦可壮之。” 公晳哀摇头不止: “仲弓未闻卫太子之臣戏阳速所言?戏阳速道,卫太子使其刺南子,却又欲将此罪归他,其近臣皆知卫太子德行不彰。以吾观之,卫太子之举,无非党同伐异而已,焉有大义? “便是这卫邦旧事,石碏弃子平乱,于如今已二百余载,吾等焉知其详?” 言罢,公晳哀却是收起其肆意之态,转向左太史正色而拜: “请夫子教我!” 几个小孩子——澹台灭明、漆雕开、言偃与曾参,完全看傻了。他们还没见过师兄们如此激烈相辩,也从没见过夫子如此郑重其事的神情——左太史那双永远眯着的眼睛,现在竟然睁开了! “哀这次算是难倒老夫了。 “究竟是要亲亲相隐,还是要大义灭亲?初思此事,自然觉着是要大义当先才对。 但,老夫今年七旬有余,也有几个不肖子。彼辈之间,哪怕有一两人蒙了心,入了歧途,老夫心下还是想要在责罚之后再教之谕之,以正其行,却从没想过要把他们逼至绝路。 除非,真有非做不可之事,所谓行天下大义。彼时便或要赔上孺子们的性命,抑或是自己的性命。如遇之,却是要思之慎之,权衡以对,值也不值? 老夫却不敢思,不愿思,却不知道汝等能知我为何不敢思、不愿思。仲尼必然是知道的,今日没在的子晰也该知道。至于汝等……” 左太史睁着双眼依次看过身前的几个学生,最终对上公晳哀与冉雍二人。 “哀,汝当立志方好。人生于世,总要有所作为。汝如宥于汝之方寸之地,虽是高风亮节,却于人于己,并无大用。” 公晳哀自家知道自家事,他向来是表面放浪形骸,内里严守自己的节cao,以至于不肯与世人同流合污,到如今仍是一事无成。听到左太史的提点,公晳哀心中暗叹,表面上却是对左太史再拜稽首,称“诺”不提。 左太史看着公晳哀的表态,缓缓点了点头,却又微微摇了摇头,便不再言语,转向冉雍。 “雍,汝道德礼仪具佳,仲尼曾言汝‘可以南面’,老夫深以为然。 “但过刚则易折,此亦非君子之道。老夫送汝二字,曰中、曰仁。凡事虑其中,且于人于己,皆存一丝仁念,却是无须求全责备。” 冉雍不似公晳哀,他听了左太史的言语,没有做出什么举动,只是枯坐发呆。左太史捻须颔首,面露微笑,朝众人一并言道: “老夫对二人之言,汝等多加揣摩,亦会有所进益。至于方才所言的卫邦旧事……” 左太史面露怀念之色,缓缓言道, “先考曾言,石碏可称纯臣,至于其事,却可不辨……” 言罢,左太史扶案起身,缓步离去,却也不管一众学生们到底能不能理解他的“不辨”之意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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